第15章

周俏在房间里等他敲门,打定主意他敲门后就出去和他说话,给他一个台阶下。

等着等着,周俏不知不

觉靠在床头睡着了,一下子惊醒过来,已经夜里11点,她疑惑地出了房间。

餐桌上的饭菜都没有动,早就凉透。周俏看一眼黎衍的房门,走过去,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没有敲键盘的声音。

有点不寻常,黎衍从不会在这个时间睡觉的。

周俏想了想,还是敲门,敲了好几下,里头都没人应。

她大着胆子转动门把手,房门没锁。

房间里黑漆漆的,没开灯,周俏看到黎衍裹着被子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床边停着他的轮椅,床头柜上则靠着他的“下半身”假肢。

——今天这么早就睡了?

周俏挠挠脑袋,帮他关上门。

第二天周俏上晚班,她早早地起床,把昨晚的剩菜装进饭盒,又为黎衍新做了三道菜,11点半了,他还没出来,周俏忍不住又去敲他的门。

门后依旧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这一次周俏没迟疑,打开门观察了一下,就走了进去。

黎衍还睡在床上,轮椅和假肢没挪过位置,冬天的被子虽然厚,还是能看出被窝里男人的轮廓,下半身的被子空瘪瘪的,什么都没有,视觉上着实令人感到不适。

周俏在黎衍床边坐下,打开台灯,黎衍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摸上他的额头,他躲了一下。

果然,好烫。

“黎衍,黎衍,你发烧了?”周俏拍着他的被子,轻声叫他。

黎衍“唔”了一声,艰难地翻过身来,眯了眯眼睛,伸手挡光。

“你发烧了,烧了多久了?”周俏问,“哪里不舒服吗?”

黎衍从指缝里看她,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你是猪。”

周俏扶额。

“好好好,我是猪,行了吧?”周俏摸着黎衍的额头,担心地问,“你家有体温计吗?你吃药了没?昨天晚饭都没吃,你不饿吗?”

黎衍拉过被子盖住头,没理她。

“你再这样,我给宋晋阳打电话了。”

就一句话,黎衍就把脑袋露出来了,冷峻的神情也挡不住他一脸菜色,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关宋晋阳什么事?”

周俏撇嘴:“送你去医院啊,我可背不动你。”

黎衍闷闷地说:“不用去医院,我多睡会儿就行,你怎么还不去上班?”

你都这样了,我怎么放心去上班?要给你妈妈打电话吗?”

“不要。她要是过来,我会烦死。”黎衍又卷了卷被子。

周俏已经在心里做了计划:“好吧,我等下跟我店长请个假,你家里有药吗?没有的话我去给你买。”

黎衍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房间里的边柜:“第三层,有个药箱。”

周俏把药箱找出来,找到退烧药和体温枪。先给黎衍测体温,周俏不会使用电子体温枪,在那儿研究了半天,黎衍眯缝着眼睛看她,伸手夺过来,嘴里嘟囔道:“真是有够笨。”

打开开关,教周俏怎么用,周俏拿起体温枪对准黎衍的额头,“滴”的一声后,度数显示38.6。周俏又给自己来了一枪:37.2,再给黎衍测:38.7。

应该是准的,他果然烧得很厉害。

“怎么会发烧的呀?是着凉了吗?”周俏很担心,把退烧药剥出来,看一眼床上皱着眉头的人,他刚才还咳嗽了几声。

黎衍向她摆摆手:“你帮我倒杯水就行,我自己会吃药。”

周俏去倒来一杯温水,黎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说:“你放着就行,出去吧,我会吃的。”

周俏没走,小小声地说:“黎衍,我和你在一起要住一年呢,你其实不用这么避着我的,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黎衍:“……”

周俏的视线掠过靠在床头柜上的那副假肢,从敞开的裤腰处可以看到肉色接受腔,她声音柔柔的:“到夏天,穿得少,你还会天天从早到晚都穿着假肢吗?你也不怕热啊。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上次反正……看也看到了,你就让自己自在一点吧。”

黎衍的语气凉凉的:“放心,我不会再让你看到了,我身体很吓人,你会害怕。”

周俏说:“我胆子没那么小,而且你盖着被子呢。”

黎衍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双手撑着床面,慢吞吞地坐起来,还是不忘把被子死死拉着,盖住自己的下半身。

当他坐起来后,周俏的眼角余光瞄到他身下,原本有两条长腿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被子直接扁扁地落在床垫上,黎衍攥紧被子的手指指节都因用力而变得发白。

周俏把药和水拿给他,黎衍服下,又慢吞吞地挪着身体躺下

“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煮点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可不行。”周俏说完就起身出了房间。

黎衍的被子埋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周俏离开的背影。

想起自己这些年,免不了有头疼脑热,都是硬熬,实在熬不过了才会让沈春燕给他带点药。

黎衍讨厌医院,讨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讨厌血腥气,讨厌自己像摊烂肉似的躺在床上,那些医生、护士掀起他的被子、给他插导尿管、帮残肢换药、观察他伤口愈合情况时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

那一刻,黎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而现在,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听到外面有个人为他忙碌的声音,心里竟有些快慰。

黎衍曾经想过,终有一天,他会在家中孤独死去,无人知晓。

可是现在,他的身边有周俏。

作者有话要说:周俏:这书都是骗人的。

作者: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周俏:一晚上三回?!辣个恶魔之前还腿疼得差点休克!

作者:唔……

黎衍(拖着发烧39度的身体):咳咳,我觉得我可以实践一下……

周俏:……

作者:……

第27章

周俏向店长请假, 店长问她原因,周俏不得不解释:“我一个朋友生病了, 他一个人,没人照顾他,我实在是不放心。”

她向来对工作认真负责, 店长知道她的为人,爽快地准了她两天假。

周俏为黎衍煮了一锅粥,把真空包装的榨菜片切成丝, 拌在热粥里, 盛了一碗端进卧室。

这样子吃好像没什么营养, 周俏寻思着, 一会儿出门给黎衍买点肉松,再买点面条和小馄饨做病号餐。

黎衍生着病,看起来乖顺许多, 不会再跟个刺猬似的胡乱扎人。周俏给他脑袋下塞了几个靠枕, 端起碗来说喂他喝粥。

“你放着吧,我自己能吃, 又不是小孩子。”对于别人喂饭,黎衍很排斥,觉得周俏小题大做。

他明明有气无力的样子, 周俏不放心:“还是我喂你吧,一会儿万一你把碗打翻就麻烦了,还得我来收拾。”

黎衍用眼角斜睨她:“你怎么比我妈都烦?我有这么蠢吗?”

“你有这说话工夫,还不如赶紧起来, 粥都凉了,我喂你很快就吃好了。”周俏端着粥碗看他,黎衍被她看得没办法,只能坐起身,让周俏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他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直看着周俏的脸。

“周俏花。”他突然开口。

周俏一愣:“干吗?”

黎衍慢悠悠地说:“有人叫过你小花吗?”

周俏心跳加快,紧张得肩背都僵硬了,转瞬就恢复镇静,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黎衍又咽下一口热粥,“就有点好奇,你对外都说自己叫周俏?”

“嗯。”周俏不敢说太多。

“为什么?”

“因为俏花很难听,很土。”这是实话,就算周俏是个农村出身的姑娘,好歹也在大城市待了近五年,刚来钱塘时找工作,她老老实实告诉别人自己身份证上的本名,总会换来一阵意味深长的笑。

城里父母再也不会给女儿用“花”字做大名,这个原本寓意美好的字出现在名字里,约等于承认这个女孩来自偏僻的穷山沟,父母都没有文化。所以后来,周俏自己都淡忘了这个大名。

“难听吗?”黎衍不觉得,

还体味了一番,“还好啊,俏花,娇俏的小花,满可爱的。”

周俏做贼心虚地反驳他:“哪里可爱?你一定是烧坏脑子了。”

黎衍低声笑:“大概是吧。”

周俏没有接腔。

吃过药,喝过粥,黎衍睡着了。

周俏不放心他,就没离开他的房间,黎衍的房里开着空调,很暖和,周俏在床尾寻了个舒服姿势,背靠墙壁用手机看小说。

说来也很残酷,黎衍没了双腿,床尾处空间就变得很大,周俏坐在那里一点也不会影响他。

花了三个月,周俏终于看完了黎衍的处女作,用半个多小时看完最后几章,她陷入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里——似解脱,又失落。

夜葳蕤和月沚涴最终在一起了。这么说也不准确,从头到尾,他俩的感情就没经受什么波折,不管别的男配女配再怎么闹,他俩始终情比金坚,矢志不渝。周俏觉得挺假的,这两人就像贴在墙上的海报,精美绝伦,性格却很扁平无趣。

最让她意难平的还是丁星摇,如黎衍所说,她最终死在夜葳蕤手下。夜葳蕤下手果断狠厉,丁星摇连最终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气绝身亡。

昨日霜降描写了丁星摇临死前凝视夜葳蕤的眼神,纵使周俏早已知道她的结局,读到这里时,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夜葳蕤大概只觉得快活,一个折磨他许久的女魔头终于彻底消失。

昨日霜降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几年过去,他都快记不得这个女配的姓名了。

只有周俏,在读完这160万字的小说后,把丁星摇牢牢地记在心底。为她不值,为她委屈,她若是没有遇见夜葳蕤,该是一个多么潇洒肆意的女魔头,练神功,做大佬,何必要为那种不解风情的男人借酒浇愁、最终香消玉殒?

周俏按灭手机屏幕,抹掉眼泪,默默看着床上睡得正熟的黎衍。

就在这时,黎衍动了动,房间里很暗,周俏刚要开口,就见黎衍一把掀开被子,撑着床面坐起身来,弯腰从床底下拿东西。

周俏坐在他的右后方,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弓起的背脊,贴身T恤在他身上勾勒出一段修长瘦削的身体曲线,以及——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部分/身体。

周俏

:“!!!”

她看清黎衍从床底拿起的是一个夜壶,惊得嘴巴张成一个圈。

不能让他有下一步动作了!周俏不得不叫出声:“黎衍!”

房间里突然响起的女孩声音,吓得黎衍差点从床上栽下来,猛地回头看到黑暗里的周俏,他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下半身,脸色变得煞白,手里还握着那个夜壶,嘴唇动了动,最后出口只有两个字:“出去。”

不用他讲,周俏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这大概是周俏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尴尬的事,没有之一。

上一次撞见黎衍洗完澡出卫生间,他好歹还穿着裤腿缝合的裤子,而这一次,周俏看得分明,那家伙掀开被子后,下半身只穿着一条黑色三角内裤。

因为在他身后,周俏只能看到他的右腿残肢,一团白花花的肉,还有残肢顶端皮肉/缝合后留下的蜈蚣线,可能是他肤色太过苍白,才能让她在黑暗的房间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不长的残肢还会动,抬起,落下,就跟活的一样,和黎衍平时穿着假肢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的下半身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周俏红着脸伏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想到黎衍刚才如刀似剑的眼神,就想自己这次死定了,等一下爆竹精一定会炸得天崩地裂,把她轰得粉身碎骨,百分百又会叫她滚滚滚……想到这里,周俏心底发出一声哀嚎,恨不得立刻打包行李主动逃逸。

谁来告诉她,要怎么再去面对隔壁那个重度狂躁症患者啊!

周俏等了半个小时,主卧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犹豫又犹豫,还是大着胆子打开房门,探进脑袋小心地喊:“黎衍?”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漆黑,黎衍卷在被窝里,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周俏小碎步进房,时刻准备应对黎衍暴起伤人,一步一挪地移到床边,探头看他:“黎衍?”

黎衍用被子盖住头,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周俏心定了一些,在床沿边坐下,拍拍他的被子,温柔地叫他:“黎衍。”

这样睡觉也不嫌闷吗?周俏扯被子,想让黎衍把脑袋露出来,没想到黎衍在里头把被子拽得死紧,周俏掀了一下,没掀动。

她终于意识到,黎衍

是在躲着她。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周俏向黎衍道歉,“其实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我有夜盲症,那么黑我根本就看不清。”

明知道鬼话连篇,他不会信,但周俏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好让他不要那么介意。

黎衍就跟死了一样。

“黎衍。”周俏软软地叫着他的名字,“你把脑袋露出来呀,你生着病呢,这样闷着不好。”

黎衍:“……”

周俏沉默了一会,弯腰看床底下那个夜壶,已经快满了,黎衍应该是用了不止一次。

——怪不得他可以好久不出门上厕所,周俏的一个疑问总算是得到了解答。

她很自然地把夜壶拿起来,准备去帮黎衍倒掉清洗,大概是听到声音,猜到了她的动作,黎衍突然在被窝里大喊:“不要碰我东西!”

“快满了。”周俏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夜壶,小声说,“我就帮你洗一下。”

“我说了,不要碰我东西。”黎衍还是没有钻出头来,但语气却变得近似哀求,声音都发着抖,“周俏,不要碰我东西,你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周俏无奈,只能把夜壶放回原处,默默地出了房间。

过了好久好久,黎衍才从被窝里露出头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鼻子塞得几乎无法呼吸。张大嘴,他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弓下腰,把自己缩成一团。

真是……太羞耻了,出院以后,就算在家人面前,他都没有感到那么羞耻过。想到刚才周俏看到的一切,黎衍简直要崩溃,那突如其来的绝望和沮丧一下子就击溃了他,躲在被窝里,他狠狠地哭了一场。

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黎衍想,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是受够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一直到傍晚,黎衍才转着轮椅出了房门,穿着假肢,腿上摆着那个夜壶,面无表情地去到卫生间,自己倒掉又清洗一番。做完以后,又目不斜视地回房,仿佛坐在餐桌边的周俏是隐身人。

周俏看着他单薄的背影。

只是为了洗个夜壶,黎衍都要大动干戈地穿上假肢,周俏意识到,他大概对自己的身体极度厌弃,至今还不能接受残缺的自己。

等了一会儿,听房里的动

静,黎衍又上了床,周俏才敲门进屋,问:“你饿吗?”

黎衍半靠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周俏担心地说:“你这样不吃东西可不行啊,要是不想喝粥,我给你煮碗面吧?”

黎衍哑着嗓子说:“周俏,你别理我了,我饿不死的。”

“怎么能不理你啊。”周俏走进屋里,打开体温枪又给了黎衍一枪:38.8,完全没有好转,体温反而更高了。周俏问,“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不去。”黎衍麻木地回答,“你不准自作主张给宋晋阳打电话。你要是打,我就从六楼跳下去。”

周俏:“……”

反应这么激烈的吗?

她妥协道:“行,我不打,但你好歹吃点东西,吃完了才能吃药啊。”

黎衍没力气和她争,闭上眼睛说:“那你给我煮碗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黎衍:你有病吧?我不要面子的啊?!

作者:这是必经的过程,难道你还能穿着裤子开车吗??

黎衍:换男主吧,真的活不下去了。

作者:你不想滴滴滴了吗?人家可以一夜三回哦!

黎衍:……

第28章

周俏给黎衍煮了一碗青菜面, 端进房间时发现那人就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死气沉沉靠在床头,不知情的人若看到他这副样子, 大概会以为周俏怎么他了。

她硬着头皮坐到他床边。

黎衍烧了一天一夜,下午又遭受巨大打击, 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更别提再和周俏争执怎么吃面, 干脆一声不吭地让周俏喂给他吃。

他看着周俏的动作, 先用筷子把面条搅起一圈, 放到勺子里, 再吹一吹, 最后送到他的嘴边。

“是不是有点淡?我只放了一点点盐。”周俏说。

“还好。”

黎衍重感冒, 嘴巴里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 只是一口一口机械地吞咽。热乎乎的面条下肚,胃里不再难受,他忍不住看一眼周俏,心里第一反应还是下午时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想到午饭前才刚刚说过不会再让周俏看到他的身体, 黎衍就恨不得去撞墙。两个人一个心情复杂地喂,一个万念俱灰地吃,喂完这碗面条后, 周俏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 周俏让黎衍吃药,又端着脸盆,让他直接就着脸盆刷牙, 打来热毛巾让他洗脸。

实在不想他再穿假肢下床了,多麻烦啊,周俏想说自己根本就不在乎看到他的身体, 最终还是不敢说,就算说了,黎衍也未必会信。

临睡前,周俏又帮黎衍测体温:38.4,也不知准不准。她想,明天他要是还不退烧,她得打120了,不让宋晋阳来可以,担架把他抬下去他总没话说了吧。

药效起来后,黎衍迷迷糊糊地感到困倦,看着床边坐着的周俏,问:“明天你上班吗?”

周俏用手掌摸摸他的额头,摇头道:“不上,店长给了我两天假。”

黎衍神色有些别扭:“请假扣工资吗?如果要扣,你还是去上班吧,我一个人没事。”

“可以调休的,就算扣工资,我们底薪也不高,扣不了多少钱。”周俏微笑着看他,“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给你煮个菜肉粥,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里是温水,你渴了可以喝,半夜要是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不静音。”

“嗯。”黎衍应下,周俏看着他闭上眼睛,帮他掖了掖被子,摁灭

床头台灯。

她离开房间后,黎衍在黑暗中又睁开双眼。

就跟强迫症似的,他又想起下午时的那一幕,不知道周俏看到多少,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害怕……当一个人几乎只剩上半身时,无论如何都是吓人的吧?何况他还只穿着内裤,手里居然还滑稽地提着一个夜壶。

这都是什么奇葩场景?黎衍脸颊发热,双手在被窝里抚上自己的两截残肢。现在的他如果仰面平躺,双臂垂直在身体两侧,指尖的位置是超过大腿残肢末端的——他还算是个人吗?黎衍时常会这么想。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车祸以后,黎衍在ICU里醒来,医生、护士立刻围到他身边,有人为他做检查,有人与他对话,大概是因为麻醉作用,医生对他说了些什么,黎衍完全记不得了,只苏醒了一小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清醒许多,看到ICU里的各种器械,听到耳边“滴滴”的监测声,他终于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遇到了车祸!

接着就是发自内心的庆幸,他没死!活下来了!

真走运啊,黎衍想着,如果他死了,沈春燕该怎么办?好不容易供他念完大学,眼看着就要毕业工作,他要是死了,沈春燕怎么撑得下去?

随后他又开始担心,这一场无妄之灾一定会花很多钱,到底是谁的责任?会有赔偿吗?他多久可以恢复健康?论文还没过,好在已经都做完了,能赶得上毕业典礼吗?Offer会不会受影响?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戴口罩的男医生来到他身边,弯下腰问他:“醒了?感觉怎么样?”

黎衍想说话,发现自己很难出声,才明白医生为何要弯腰至他脸颊边,他用气声说:“腿疼。”

“腿哪儿疼?”医生的语气很平静,神色也无异样。

黎衍喉结滚动一下,说:“大腿,膝盖,小腿,脚……全都疼。”

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饶是他见惯生离死别,面对如此年轻的男病患,眼神里还是透出了一丝怜悯。

“我是不是……腿骨折了?”黎衍的左手插着点滴,没法动,右手艰难地摸向右大腿,触碰到的是厚厚一层纱布。

医生说:“嗯,你腿受伤了

,别担心,再睡一会儿吧,等你再好一点,你妈妈就能进来看你。”

黎衍放心了。

把黎衍的情况交代给护士后,医生对他说:“小伙子,你还很年轻,加油。”

……

黎衍是被热醒的。

半夜里他发了一身汗,理智又告诉他不能掀被子,只能捂在被窝里难受地硬撑。好在周俏给他留了好大一罐温水,他全都喝光,才不至于渴死。

天才蒙蒙亮,周俏就进到他房间,坐在床边先用手掌贴上他额头,神色一喜后用体温枪为他测体温。

“37.6,好一些了。”

黎衍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周俏笑着看他:“早,你是想再睡会儿,还是现在洗脸刷牙吃早饭?”

“再睡会儿。”

“行,那我去熬粥,过两个小时来叫你。”

黎衍又睡了个回笼觉,周俏再一次进房时,他伸手抓抓头发,问:“几点了?”

“快9点了。”

“我睡得头都有点晕。”黎衍几乎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撑着床面打算坐起身,周俏没多想,抓着他的胳膊想要帮他。

黎衍有些抗拒,手一抵,低声道:“别碰我。”

周俏立刻缩回了手,两只手在身前尴尬地摆弄一会儿,最终垂落在大腿上。黎衍知道自己语气太冲,却不知该怎么补救,干脆抿着嘴唇耍酷,内心则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解释,道歉,还是道谢?

——不,都不是时候,还是装死吧。

周俏哪里能知道他的心思,端来脸盆、牙杯伺候黎大爷刷牙洗脸,又为他端来一碗热粥。

“今天喝香菇菜肉粥,咸的,会比较开胃。”周俏在床边坐下,把碗端给黎衍看,“你要补充营养,这几天好像又瘦了。”

黎衍:“……”

他已经偷偷锻炼十来天,自我感觉手臂力量增强了一些,只是视觉上还看不太出来,周俏更是难以察觉。

大约是高烧渐退,黎衍的心情不似前一天那么低落,喝粥时还和周俏闲聊了几句。

“我昨晚出汗了,一会儿想换个被套,你能帮我一下吗?”

周俏应下:“可以啊,这被套我帮你用洗衣机洗了吧,被子再帮你晒一下,今天太阳挺好。”

“嗯。”黎衍抬眼看她,嘴唇微张了几次,

才低低出声,“这两天,谢谢你。”

“不客气啦,谁都会生病的。”周俏又喂他一口粥,“你怎么会发烧的呀?着凉感冒了吗?”

黎衍说:“嗯,先是感冒,前天开始发烧的。”

至于感冒的原因,他没好意思说,和周俏冷战后第三天,他大半夜在阳台抽烟,穿得不多,被一月的西北风吹了个通透,第二天嗓子就开始发痒。

周俏说:“喝完粥,再吃一次药,下午你要是不再烧起来,那就是快好了。”

“嗯。”黎衍放松地倚靠在靠枕上,喝下最后一口热粥,香菇菜肉粥很鲜美,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喝一碗,可惜碗里已经见底。

黎衍的味觉和食欲重回体内,吃了三顿汤汤水水的食物,他甚至开始想念香喷喷的辣椒小炒肉。

“中午我想吃米饭了。”他对周俏说。

“不行。”周俏直接拒绝,“你还没完全退烧呢,中午给你吃馄饨,晚上吃面条,明天我去上班再给你煮米饭。”

“……”黎衍问,“馄饨是什么馅的?”

周俏无语地看着他:“荠菜鲜肉馅,不准挑食,只有这个。”

黎衍咂巴一下嘴,心想荠菜鲜肉馅的馄饨也不错。

周俏帮黎衍洗被套、晒被子,下午把被子从阳台抱回来后,换上干净被套。黎衍穿着假肢、坐着轮椅和她一起套被套,套好后,他忍不住低头闻闻被子,暖洋洋,香喷喷的,是太阳的味道。

他的体温没再上升,又过了一夜,终于完全退烧。

周俏几乎可算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按时给他做病号餐,让他吃药,但黎衍发现,她的话少了许多,也不再坐在他身边陪伴了,每次都是吃完饭、喂完药就匆匆收拾碗筷离开房间。

像是刻意减少与他见面。

黎衍心里难免多想,越想就越懊恼。

周俏的两天假已经结束,照顾黎衍吃完午餐,又为他留下晚饭,她出发去上晚班。临走前,周俏叮嘱黎衍:“不许抽烟,多喝热水,晚上按时吃饭吃药,有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黎衍应下,周俏才匆匆出门。

她走了以后,家里安静下来,黎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竟是空落落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三天没洗澡,又

因为发烧而出了几身汗,这时候闻着自己都觉得臭。黎衍决定趁周俏不在洗个澡,把身体挪到轮椅上,准备好干净的换洗衣裤,他转动轮椅去到卫生间。

关上门,黎衍脱掉全身衣服,先握着马桶边的金属扶手,把自己挪到马桶上,上完厕所,他又把自己挪到地上。

屁股底下的地砖冰凉刺骨,他双手撑地,抬起屁股往前一荡,就这么一荡一荡地进到淋浴房,最终爬到那张塑料椅子上。

花洒打开,热水冲下,淋浴间的浴霸亮得刺眼,把黎衍全身都照得明白通透。他低头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又一次厌恶地别开了头。

黎衍知道有些像他一样情况的残疾人——双大腿高位截肢的,平时都不穿假肢,就靠双手撑地移动。

有些人用工具,比如两个小板凳交替挪动,把屁股坐在板凳上即可;有些人用特制的手握小木头,屁股直接落地,两个木头撑地,手就不会弄脏;有些人则用滑板,屁股坐在滑板上,双手在地上刨……

总之方式方法五花八门,就没几个会像他这样,每天穿个走不了路的假肢窝在轮椅上,假装自己四肢健全。毕竟,“方便、自理”才是残疾人最重要的生活宗旨。

但是黎衍不想改变,他看过那些残疾人的生活视频,潜意识里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也去过这样的生活。坐在地上,人还没一个两岁小孩来得高,从那样一个角度看世界,会让他感到恐惧。

每次想到自己这辈子就是这么一副破烂身体,黎衍就几乎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猜测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没去看过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程度。但他知道,想死的心是早就有了。

他就是放不下沈春燕。

洗完澡浑身清爽,黎衍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穿戴整齐后,他转着轮椅去到阳台,双手撑着窗台,用力地站了起来。

看到窗台上的烟灰缸,他很想抽一支烟,但想到周俏的话,还是作罢。

黎衍看着楼下的风景,这几天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楼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在家门口晒太阳,还有三个放了寒假的孩子在打羽毛球。

他移开玻璃窗,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黎衍能听到耳背老人大嗓门的聊

刺猬法则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