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晋阳的提议是正确的,黎衍就适合住一间带电梯的房子,他还那么年轻,怎么能像只被困在笼里的鸟儿一般生活?

但周俏不敢去劝黎衍,她没有立场,不想再被他

喷得狗血淋头。

综合体里的那家大超市,周俏还是第一次来。

她在超市里慢慢地逛,给黎衍选牙膏时,她挑了好久。同品牌同容量,薄荷味儿的搞活动,十一块八,绿茶味和茉莉花味是原价十五块八,周俏满意地往车里丢了两支薄荷味的。

逛到零食区,周俏停下脚步,黎衍家几乎没有零食,沈春燕拿来的糕点饼干更符合中老年人口味,周俏不喜欢吃,黎衍半夜肚子饿了倒是会吃一些。周俏想,要不要给黎衍买些好吃的小零食?

年轻的女孩子总归有些嘴馋,周俏挑了些薯片、牛肉干、海苔和话梅放进购物车里,又看到一大杯的果肉果冻,她眨眨眼睛,拿了两个。

这些东西以往她买得很少,因为都挺贵,零食从来都不是周俏生活里的必需品,可是这一天她就是想买,买给家里那位大爷吃。

到了一楼,周俏又买了些菜,给黎衍拿了一箱牛奶,购物车几乎满了,周俏去柜台排队结账。

牛奶很重,卷纸体积又很大,最后装了满满两大袋,周俏左右手各提一袋,吃力地往超市出口走。

快要走到大门时,她的注意力被边上一家奶茶店吸引住了。

这是一家连锁奶茶店,品牌已经运营很多年,生意一直挺红火,此时在店门外排队买奶茶的客人就不少。

周俏看了一会儿,双脚已经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默默排在队尾。

排队的时候,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

“嘿,小花,你男神来了!”

陈哥跑过周俏身边,小声地对她说。

正在擦桌子的周俏猛地转过头看向店门,就看到几个年轻人正三两成群往里头走。

黎衍个子最高,特别显眼,手里拿着一杯奶茶,一边喝一边和身边的一个男生说笑。

火锅店开在A大校外的一条美食街上,算是面积比较大的一家店,A大的学生们要是请客或聚餐,都喜欢上这儿来。

黎衍和他的同学们也常来,七、八个人坐一张大圆桌,吵吵闹闹地点菜。

服务员们其实都有自己固定的服务区域,但每次黎衍一来,只要周俏看到,都会抢先过去迎接,久而久之,同事们都知道了,小花妹妹似乎是看上了那个年轻

又英俊的男生。

大多数同事都愿意成人之美,让周俏去服务黎衍那桌。

只有一直看她不顺眼的领班会笑话她:“癞□□想吃天鹅肉啊?人家是A大的高材生,全国重点!你算个什么东西?字儿都认不齐呢!”

周俏没反驳,也没承认,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但她就是想要接近那个高个子的帅气小哥哥,忍都忍不住。

黎衍一行人在窗边的圆桌旁坐下,周俏过去点菜。

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似乎和黎衍很要好,两个人每次都会坐在一起,这次是眼镜小哥点菜,他拿着菜单勾了一溜,什么羊肉牛肉午餐肉点了一堆,黎衍在边上说:“点些蔬菜,都是肉,你也吃不腻。”

一个胖胖的男生说:“阿衍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还要蔬菜?吃火锅就是要吃肉啊!”

另一个寸头男生慢悠悠地说:“阿衍还爱喝奶茶呢,刚见了奶茶店都走不动路了。”

三个一起来的女生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欠揍呢!爱喝奶茶碍着你了?”黎衍人往椅背上一靠,右小腿架在左大腿上,姿势很嚣张,眼睛里却带着笑意。

周俏在边上听得很开心,咧着嘴巴跟着傻乐。

胖男生说:“你瞧瞧人家服务员都笑你了。”

黎衍转头看了一眼周俏,周俏赶紧闭嘴,心虚地低头看脚尖。

“就这些吧。”眼镜小哥把菜单交给周俏。

周俏问:“几位喝点什么?”

“你们喝什么?”眼镜小哥问,“喝酒吗?”

“大中午的喝什么酒,下午还有事呢,喝饮料吧,椰汁,可乐,都行。”寸头男又问黎衍,“阿衍,你要玉米汁吗?”

“不用。”黎衍拿起奶茶晃了晃,“今儿喝这个。”

眼镜小哥对周俏说:“那就两个大椰汁吧。”

“好的。”周俏把菜和他核对了一下,有些不舍地走开了。

下好单后,周俏一次次地帮他们上菜、给汤底去沫、加汤、收骨碟……她偷听他们说话,黎衍和人说着工作的事儿,什么实习,什么协议,还有论文,周俏听不懂,只能悄悄地看黎衍。

他脱掉了外套,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圆领毛衣,胸口有一排白色菱形格子,深颜色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

一双眼睛明亮得像天上星星,周俏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黎衍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在所有人里光芒万丈,周俏总能看到他开怀大笑,勾着眼镜小哥的脖子与他打闹。

见到黎衍,已经成为周俏在这家火锅店里继续工作下去的唯一动力。不管领班怎么挤兑她,打她骂她,她都能忍着不走。

两个月来,周俏记住了黎衍爱吃的锅底和配菜,知道他爱喝烫烫的玉米汁,知道他不爱吃大蒜,也不怎么喜欢葱和姜,甚至,她还知道了黎衍和眼镜小哥之间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关于一个女孩。

那女孩身材窈窕,长相明艳,讲起话来又娇又软,穿着特别洋气。周俏见过她几次,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知道了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等到黎衍一行人吃完饭离开后,周俏收拾起他们的桌子,黎衍喝空了的奶茶杯留在桌上,周俏小心地拿起来看,杯身上印着奶茶品牌和Logo,摇一摇,里头好像还有东西。周俏透过半透明的膜往里看,杯底是一粒粒深色的颗状物。

——原来这就是奶茶呀?

她又看到一张小标签,上面印着字:红豆奶茶/大杯/七分糖/热

十七岁的周俏从来没喝过奶茶,但牢牢地记住了这几个字。

……

排了十分钟队,终于轮到周俏。

奶茶店店员问:“请问要喝什么?”

周俏说:“一杯红豆奶茶,烫的,大杯,七分糖。”

“好的,十四元,谢谢。”

周俏付了钱,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拿到奶茶,小心地塞在环保袋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她愉快地走回家。

周俏去超市后,黎衍抓紧时间洗了个澡。

洗澡时,他发现下水不好,淋浴间里的水都积起来了。黎衍弯下腰,右手撑着地面,左手撑着椅面,把身体从塑料椅子上挪到瓷砖地上。

屁股和大腿残肢浸在积水里的感觉令黎衍超级不爽,双手撑着地面挪到地漏那儿,一扒拉,从地漏上扒出一团乌黑的头发。没了阻碍,积水立刻咕嘟咕嘟旋转着流了下去。

黎衍:“……”

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总之就是生气!

想要发火,

想摔东西,想要大吼大叫。

心里居然诡异地兴奋起来。

周俏提着大包小包爬到六楼时,两只手都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她累坏了,先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接着开始整理买来的东西。

这时,黎衍转着轮椅从房里出来,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也没吹干,就随意地散着,周俏看到他,笑了一下,说:“我给你买了……”

黎衍打断她的话:“你以后洗澡,把头发收拾干净,下水都堵住了。”

周俏一愣,说:“我每次都把头发捞掉的呀。”

“头发现在还在垃圾桶里呢,你要不要自己去看看?”黎衍语气很差,眼神也是冷冰冰的。

周俏小声咕哝:“说不定是你自己的头发呀……”

啪嗒,就像是摁下了一个开关,黎衍的喉咙立刻响了起来:“你说什么?!”

周俏身子一抖。

“你当我瞎呢?那么长的头发!怎么可能是我的?!”黎衍怒气冲冲,“忘了就是忘了!下次记得就好!找什么借口甩什么锅?!”

“不是,我真的每次都把头发捞掉的!”别的不说,这事儿周俏已经做得很习惯了,以前出租屋的客卫有五个女孩洗澡,要是洗完澡不把头发从地漏那儿清理掉,只要一天,下水就会堵。

周俏不愿意被冤枉,据理力争,“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嘛,你的头发都能扎辫子了!我的头发也就刚过肩,你没比我短多少啊!”

黎衍彻底被惹毛了,气得用力捶了下轮椅扶手:“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冤枉你了?要不要去把头发捞出来咱俩量一下?!我自己头发多长我还能不认得?那头发就是你的!你别想狡辩!”

周俏也生气了:“绝对不是我的!你这是碰瓷!”

“你特么还知道碰瓷!你这人真是,真是……哼,算了。”黎衍缓了缓呼吸,一通发泄令他爽气许多,转着轮椅准备回房间,“你也就这点儿素质,我不和你计较。”

周俏:“……”

见他快要进到房间,她叫住他:“黎衍。”

他的轮椅停下了,没回头。

周俏在环保袋里掏东西。

黎衍等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闷声闷气地问:“干吗?”

“你……喝奶茶吗?”

俏找到那杯奶茶,还是热的,她上前两步,把奶茶和吸管递到黎衍面前。

黎衍:“……”

有多久没喝奶茶了?

记不清了,反正出事以后肯定是没喝过。

车祸发生在春天,黎衍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订做了假肢,后来还转去康复医院住了两个月,出院回家时已经是初秋。

沈春燕陪他住了一段时间,天天哭,天天哭,哭得黎衍想跳楼。

好不容易把她劝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到如今,也有三年多了。

他以前的确爱喝奶茶,但家里人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脸大到让沈春燕过来看他时给他带杯奶茶。况且,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就没了欲望。

都快记不得奶茶是什么滋味了。

黎衍回到房间,拆开吸管,插/进奶茶杯里,木然地吸了一口。

奶茶最终是周俏硬塞到他手里的,当时,他已经呆滞了。

香甜的红豆随着温热液体进入他的口中,他嚼了几下才回过神来,拿起杯子看上面的标签:红豆奶茶。

心里叹了口气。

周俏这人也满神奇的,随便一买,就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这天的晚餐吃得超级尴尬。

周俏发自内心地想要排队吃饭,又怕黎衍发火,只能硬着头皮叫他出来一起吃。

两个人相对而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黎衍只吃了一碗米饭,就把碗筷放进厨房水槽,见他又要回房,周俏咬咬牙,又一次叫住他:“黎衍。”

一天里面来两回,黎衍有些受不住,直接转着轮椅回身面对她:“又怎么了?”

“我……”周俏拎过一个环保袋递给他,“给,你要我买的牙刷和牙膏,卷纸我已经放在厕所柜子里了。”

黎衍一把扯过袋子,问:“多少钱?”

“六十八。”

黎衍扫了一眼袋子里,眼神一凛,除了牙刷和牙膏,里面居然还有很多吃的,他问:“这是什么?”

周俏笑了一下:“哦,这些零食是给你晚上写书饿了的时候吃的。”

黎衍面无表情地看她:“多少钱?”

“这些不用算钱,吃的嘛,都算在五百块里面啊。”周俏指着柜子,“还有一箱牛奶,我放那儿了。”

黎衍微微仰头,看了她很久,周俏

被他看得后背发毛。

“你是不是把我当白痴?”黎衍手指紧攥着袋口拎起来,“一个月五百块,吃饭,牛奶,水果,还包零食和奶茶?”

周俏:“……”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周俏花!”黎衍烦躁地抓抓头发,“小票呢?给我!”

周俏一狠心,决定耍赖了:“小票丢了。”

“丢了?丢了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多收我牙膏钱啊!”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周俏都震惊了。

她着急地说:“我……我干吗要多收你牙膏钱?我都挑打折的东西买的!牙膏,牙刷,卷纸,都是搞活动的!”

“行,丢了是吧?”黎衍冷着脸,从袋子里找出两支牙刷和两盒牙膏,搁在自己腿上,接着就把环保袋重重甩到了地上,一个大果冻骨碌碌从袋子里滚了出来,滚到周俏脚边。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六十八块等下转给你。”说完,黎衍就转动轮椅回了房间。

周俏在客厅里站了几分钟,终于蹲下/身,把零食一样一样收到环保袋里,她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把袋子放到柜中,坐到桌边继续吃饭。

——论如何与黎衍和平相处,真的是一个世纪难题。

周俏觉得自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黎衍是一张满分一百分的卷子,她大概只能得三十分。

作者有话要说:7月9日入V第一更,本章会送100个红包~爱你们

——

作者:吵得很起劲啊?都要给你点个赞了。

黎衍:……

作者:你怎么那么牛逼呢!

黎衍:……

作者:奶茶好喝吗?

黎衍:闭嘴。

第16章

十二月有圣诞节和元旦, 周俏工作的专柜生意比平时好了许多,女人们纷纷为另一半挑选衣服、领带或皮具做圣诞礼物, 有些男人也会来添置冬装,迎接新年。

连着两周的晚班结束以后,周俏拿到新的排班表, 和Cindy一起看,两个人顿时叫苦连天。

“全天班,晚班, 全天班, 晚班, 全天班, 晚班,休息,再循环全天班白班啊!我的天……”周俏光看表就开始腿肚子打颤, “一直要排到元旦后?快一个月啊!”

“真的是要死了, 元旦后又有春节和情人节,救命!”Cindy苦着脸, “真讨厌,我都没时间和我男朋友约会了。”

周俏也很发愁,倒不是怕累, 只是担心家里的那位大爷该怎么吃饭。

在第一个全天班开始的那天早上,周俏5点半起床,出门买菜。

她特地多买了一些蔬菜,给黎衍做好一整天的饭菜后, 她踩着8点整出门上班。

专柜营业前要做一小时的准备工作,更换制服、化妆、打扫卫生、检查昨日报表、清点件数……

上午10点,周俏和Cindy准备完毕,开始了一整天的工作。

深夜下班,周俏抬腿上公交车都感觉吃力,半小时的车程,她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就睡着了,差点坐过站。

回到家,周俏洗澡洗头,哈欠连天,连吹头发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钻进被窝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晚班,她8点起床,洗掉昨天的衣裤,又开始给黎衍做饭。

紧接着又是全天班,周而复始,周俏感觉自己的生活里就是上班、坐车、做饭、洗澡、洗衣服……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空余的时间。

他很久没见着黎衍的面了。

周俏发现了,只要是工作日,黎衍和她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见面,两人的生活节奏完全错开,要不是厨房里摆着几个洗干净了的碗盘,周俏都要怀疑这屋子里是不是真的住了另一个人。

黎衍最近也觉得有点奇怪。

沈春燕又来过几次,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每次都见不着周俏,黎衍只能说周俏最近要加班,敷衍过去。

“你宋叔的年休假要在年底前休完,我和他就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去缅甸旅游,每个人只要1299。”

沈春燕笑着对黎衍说,“下周出发,要去七天,你和俏俏乖乖的啊,别吵架。”

黎衍冷眼觑她。

——他连周俏的面都见不着,还吵个屁架。

周俏每天都回来得很晚,黎衍感觉她这晚班都上了快一个月了。可是当他早上10点出房间时,周俏照样不在,厨房里留着她做好的饭菜。

黎衍搞不清楚周俏的排班,更加不会去问她,心想,见不到就见不到吧,也许是周俏故意在躲他。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黎衍在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后坐上轮椅,他穿上棉毛衫和内裤,刚穿好毛衣时,搁在洗脸台上的手机响了。

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黎德勇来电。

黎衍的目光黯了下来,接通电话:“喂。”

“阿衍,是我,爸爸。”黎德勇声音很低,“你说话方便吗?”

黎衍的语气不带一点感情:“什么事,你说。”

黎德勇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是这样的,我那天听单位里的老洪说,你结婚了?”

老洪就住在永新东苑,他的妻子和沈春燕关系不错,应该是沈春燕给他们家送了喜糖。

黎衍默认。

“真的结婚了?”黎德勇很惊讶,追问道。

“是。”黎衍问,“有事吗?”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呀?怎么不告诉爸爸呢?办酒了吗?”黎德勇像是很费解,“你妈妈不和我联系我理解,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和我说吧,你老婆哪儿人?多大?做什么工作的呀?”

一连串的问题,黎衍一个都不想回答:“我的事已经和你无关了。”

黎德勇提高了嗓门:“怎么会无关呢?你姓黎啊,以后你的孩子也姓黎,是我们老黎家的种啊!”

黎衍冷笑一声:“老黎家的种你还是寄希望于你另一个儿子吧,我不打算生孩子,在我这儿你绝后了,甭惦记了。”

“什、什么?”黎德勇像是被惊到了,“你、你下面也受伤了?不能生了?”

黎衍后悔,就不应该说出让他误解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问结婚的事儿我告诉你,是!我结婚了!但不干你的事!我和你已经没有半毛钱关系了!我不想见你也不会见你!我当你死了!你也当我死了行吗?

!操!”

“黎衍你个王八……”黎德勇咆哮的声音还没说完,黎衍就把电话挂了。

当年,黎德勇出轨的事儿特别恶心,别人出轨的理由大多是嫌弃家里妻子人老珠黄,而外头姑娘年轻漂亮,可黎德勇不是。

沈春燕当年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五官明媚,换到现在的说法就是浓颜系美女。黎德勇却不珍惜,仗着自己长得高大英俊,宁可净身出户,也要贴上单位领导的女儿——黎衍实在无法形容那个女人的身材和长相,真形容了感觉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妈。

十七年来,黎衍和黎德勇见面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他来说,这个所谓的父亲早就不存在了,远不如宋桦来得亲近。

黎衍心情很不爽,坐在轮椅上,拿起一条缝合了裤腿的黑色棉裤穿上,单手撑着椅面抬起屁股,另一只手抻好裤腰,两截大腿残肢都包裹在了裤腿里,接着就打开卫生间的门转了出去。

下一秒,他就楞在原地。

客厅里,周俏正站在餐桌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包还没来得及放下。

周围的空气仿佛停止流动,黎衍坐在轮椅上,已经凝固成一座石雕。

两人离得很近,一米多远,周俏根本收不回自己的视线,目光落在黎衍的下半身——她第一次看到他不穿假肢的样子,两截残肢裹在裤腿里,很短,短到都没能露出轮椅椅面,末端是圆润的,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搁着,配上他消瘦的上半身和修长的手臂,画面极具冲击力。

黎衍手里除了一个手机,什么都没有,连一块遮羞布都找不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跳得格外快,简直要跳出喉咙口。

两个人对峙了几秒钟,周俏终于反应过来,一个180度原地转身,背对黎衍,大声说:“对不起!”

黎衍没说话,根本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死了算了。

——死了算了。

——原地消失。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让周俏住到家里来。

——操。

手指捏着轮椅钢圈,指节都发了白,他低下头,转动轮椅绕过周俏,回到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他进房以后,周俏又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颓丧地坐到

椅子上。

最近她太累了,这天又是大姨妈的第二天,撑到下午,肚子难受得实在是撑不了一个全天班,才和店长请假回家。

黎衍的样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周俏看惯了他穿着假肢、四肢俱全的模样,虽然知道他没了两条腿,但亲眼所见还是让她震惊至极。

这也太不是时候了,黎衍刚才的表情就像是失了魂,眼神绝望到令周俏心悸。周俏伸手按上自己的额头,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她闯祸了。

他一定会气疯的。

黎衍没出来吃晚饭。

周俏不敢敲门,只能给他发微信。

【MI&IM男装-俏俏】:黎衍,吃饭了。

他没回。

十分钟后,周俏又发。

【MI&IM男装-俏俏】:晚饭都在冰箱里,我回房休息了,你饿了自己出来热热吃。

他依旧没回。

周俏叹一口气,回了房间。

这一晚周俏睡得很不好,肚子难受,还迷迷糊糊做了梦,梦里都是黎衍。

他一会儿坐在火锅店的窗边,眼神熠熠,笑得神采飞扬,一会儿又佝偻着身子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空空荡荡,脸色惨白,神情阴郁,眼底是两抹浓重的阴影,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周俏。

他的断腿处渐渐渗出血来,越渗越多,殷红的血液从轮椅上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周俏吓坏了,想要过去看他,却迈不动步子,身子不停地扭动,扭动,突然,她醒了过来。

她浑身冒汗,身体下面传来一股粘腻的感觉,周俏打开台灯,掀开被子一看,她果然渗漏了,裤子和被子上都沾上了污渍。

人倒霉起来真是接二连三,周俏捂着肚子起身,看过时间才早上5点多,她去洗了个澡,又把被套拆下来放在一边。

冰箱里的菜没有动,黎衍昨晚居然没吃东西。

周俏把那些菜都装进饭盒里,准备带去当工作餐,又去菜场买了些新鲜菜,重新给黎衍做饭。

黎衍一直没出房间,周俏临上班前,给他发微信。

【MI&IM男装-俏俏】:黎衍,你醒了吗?

没回。

【MI&IM男装-俏俏】:你要是醒了,就出来吃饭吧,我现在去上班了,今天我是晚班。

没回。

【MI&IM男装-俏俏】:昨天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还是没回。

俏无计可施,只能恹恹地出了门。

【MI&IM男装-俏俏】:记得吃饭,别饿着自己。

黎衍早就醒了,这一晚他根本就没怎么睡,晕晕乎乎中窗外的天就亮了,还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后来,隔壁的女孩子起床了,她似乎去了洗手间,然后又去了厨房,接着便下了楼。

没多久她又回来了,进厨房忙活了一通,最后,客厅里似乎安静下来,而他的手机则亮起了收到微信的提示。

手机是静音的,此时此刻,黎衍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也不想见到任何人,他情愿自己是死的,闭上眼,再也不用醒过来就好了。

周俏去上班了,黎衍终于被自己的三急之一逼得起床,但他没去卫生间,而是拿过床边的一个夜壶,在床上就地解决。

他没腿,夜里起夜很麻烦,要是坐上轮椅出去,第一,慢,第二,瞌睡会被吵醒,第三,容易被周俏撞见。

所以晚上他一直都用夜壶,从未被周俏发现,在她上班后去卫生间倒掉、清洗。

黎衍过了三年多这样的生活,身心俱疲,厌恶透顶。

唯一的寄托就是他的小说,在他的小说世界里,他有时是少年得志的武学天才,有时是寂寂无名的修仙菜鸟,有时是温文儒雅的博学太子,有时又是金戈铁马叱咤战场的威武将军……

现在的黎衍只能活在虚拟世界里,与现实远远地割裂,他自己都不愿面对这具残缺的身体,每天不厌其烦地穿假肢、脱假肢,还给假肢穿裤子,穿鞋子。好像穿着假肢,他就还是那个完完整整的黎衍。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是我?

——全世界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是黎衍心中永远都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夜里11点,周俏下班回到家,拿钥匙开门时,心里有点忐忑。

她既希望黎衍像往常那样锁在房间里,又有点希望他待在客厅,好让两个人能说上话。

咬咬牙开了门,客厅依旧是黑的,周俏轻轻叹气,开灯后换鞋进屋,忍不住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

肚子好受了一些,可还是觉得疲惫。

身下又是那把会“嗒嗒”作响的椅子,周俏早就发现了,四把椅子里只有一把不平

整。

她心里烦闷,这时特别讨厌这样的声音,干脆脱掉外套,从自己房间里找来一件不穿的旧T恤,准备了剪刀、绳子,席地而坐开始剪布头绑椅腿。

客厅里传来奇怪的声响,黎衍猜不透周俏在干什么,忍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轮椅转了出去,一开门,就看到周俏坐在地上,身边摊了一些工具和碎布。

周俏听到声音,抬头看他,黎衍四肢俱全,在轮椅上坐得端端正正。

他目光森冷地盯了她一会儿,问:“你在干吗?”

“这个椅子腿不平,每次坐上去就响个不停,太烦人了。我给它下面包个布垫就好了。”周俏一边说,一边干活。

黎衍转着轮椅到她面前,问:“每把都不平吗?”

“不是,只有这一把。”

“如果只有这一把,丢了不就完了?”

周俏疑惑地抬头,因为她坐在地上,这时需要仰视黎衍,问:“为什么要丢了呀?你家椅子已经很少了,把那个不平的腿包厚一点就好了。”

黎衍冷冷道:“你以为我这儿总会来那么多人么?椅子还有三把,足够坐了。坏了就该丢,包个布头它还是坏的,只会让人一眼就认出它来,最丑。”

周俏皱眉:“你在说什么啊?”

“我叫你不要弄了!”

黎衍突然就加大了音量,“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楼下还要睡觉呢!你在这儿乒铃乓啷的不知道会打扰邻居吗?!你还打扰我码字了!我思路都被你弄断了你明不明白?!”

周俏被他弄懵了:“我没发出什么声音啊,就包一个腿,最多两个,很快就好了……”

“我叫你不要弄了你听不懂吗?耳朵聋还是智障?!”黎衍狠狠地一拍轮椅扶手,“周俏,请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不是你家!我家的家具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要是看这把椅子不顺眼,我明天就把它丢出去!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你……”

黎衍突然闭了嘴。

因为,他看到周俏哭了。

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她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瓷砖上,日光灯下,那泪水晶莹闪亮,刺得黎衍心里没来由地一痛。

周俏没说话,黎

衍居然有些无措了。

“喂,你哭什么?”他心中郁结,转着轮椅去餐桌上拿了一包纸巾,搁在腿上又转了回来,抽了一张递给周俏,语气还是凶巴巴的,“别哭了!”

周俏打掉了他的手。

黎衍:“……”

她开始收拾地上的布头和剪刀,人站了起来,把那把椅子搬去墙边,抹抹眼睛,低着头往房间走,看都不看黎衍一眼。

黎衍火气又上来了,转着轮椅面对她的背影,大喊:“你给我站住!”

刺猬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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